<P>15</P>
<P>故事终于讲到这里。
是我最最不愿意讲的地方。 </P>
<P>那天晚上她留在了我家,开始我们坐在客厅边上的餐桌前里,头顶一盏黄色的灯。我们好几个小时互相望着,一句话也不说。看上去我们在等妻抱着孩子回来,其实谁都知道,这情形不可能发生。
一个不是没失踪过。
一个不是没经历过爱人的失踪。
但什么话也讲不出。
终于我站起来,穿好外套,拿车钥匙。
你去哪里?她站起来问。
出去逛逛,说不定被我路上遇见也不一定。我苦笑。
我也去。她站起来。
你给我乖乖坐好!我朝她大喝。
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大声,可能是几小时没讲话,对自己的音量根本没把握,可能是深更半夜本身就非常安静的缘故,总之,她站到一半,被我吓得剧烈地一颤,就这么僵在那里,不知道该继续站起来,还是继续坐回去。</P>
<P>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,开门出去。
在外面开了三个小时车。
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早上五点多了,天还没有亮,在楼下看到屋子里是暗的。
我心叫不好。
比一个人失踪更可怕的事情。
就是两个人同时失踪。
于是我连蹦带跳地冲上楼,打开门,屋子里果然是黑的。
一点声音也没有。
那个时候,我站在门口,突然心里有了一种非常异样的感受。
这种感受归结起来就是:
女儿不会再失踪一次,她不会这么没创意。
那么我打开灯,究竟会看到什么?
尸体?
我没有开灯,一步步往里走,一边走一边唤她的名字。
真的很怕很怕突然踩到什么东西。
软的,湿的那种。
叫得都带哭腔了。
象过了一百年那么长,我的眼睛终于能适应光线了。
才看到,我正走在沙发前,女儿蜷缩在沙发上。
低着头簌簌发抖。</P>
<P>我很想大骂她,可是鼻子却发酸。
我跪下来搂住她。
才发现她烧得跟火炉一样。</P>
<P>我给她放洗澡水,很热很热地那种。
我把房间的空调开到三十二度
浴缸里盛满水,我脱去她衣服,把她抱去浴室,她在我怀里牙关都在敲。
我永远都会记得那天晚上。
在我的浴室里,她在浴缸里,我象个按摩女郎一样不断地为她擦着背。
已经近两年没有见过她的裸体了。
把她洗得象个大闸蟹一样,抱出来塞到被窝里。
她还在发抖。
我冲下楼,买了大冰袋上来,敷在她额头上。
房间里开了三十多度的空调,我脱下衬衫。
于是房间里一个全裸女人在被子里簌簌发抖,一个半裸男人在边上热得不断嚼冰。
这场面怎么回忆都只有诡异。</P>
<P>后来她睡着了。
我便看到了她锁骨下挂着的,以前从未见过的一个荡坠。
鬼使神差地伸手过来,发现可以剥开。
里面是一个男人的照片。
怪不得相册里没有,原来最秘密的放在离肉体最近处。
我仔细端详着这张脸。
就是这个人,在我抛弃女儿时收容了他。
就是这个人,让女儿重新爱上,并为他打掉自己的孩子。
就是这个人,撒手死掉,再度抛弃女儿。
就是这个人,让女儿为了带他的孩子去做鸡。
这不是个人,这是个鬼!
我浑身颤抖地想。</P>
<P>下楼找了家豆浆店,坐在空无一人的店堂里,我一口口啜着冰豆浆。
现在无论如何需要的是冷静。
不是别的,只是冷静。
天亮起来,我上楼给她留了张条子
醒之后,无论如何不要离开。</P>
<P>开车去公司,打电话给公司的律师。
律师说,如果要报失踪,不到48小时不会受理。
如果报诱拐,或者绑架。受理倒快,只怕夫人最后被检察院送进牢房。
我叹气,托他找私人侦探。</P>
<P>下午回到屋里,女儿已经起来了,若无其事地屋子里瞎走。
看到我进来,便道,你回来啦?
我走过去,抱着她。
你怎么起来了?
我没事了。
她勉强笑笑,挣开我。
我倒忘了,我和她之间,有张照片。
一张镜中的照片,隔开我与妻,另一张遗照,隔开我与她。
谁争得过一个死人?
奉劝诸位读者,能不拍照片时尽量别拍。
害人害己。</P>
<P>一起吃了些东西,她烧退了,胃口便好了,喝了好些汤。晚上她要走。
睡这里吧,我说。
如果小时候考阅读理解,便会有题目问
为何男主人公此时会留女主人公睡下。
我小时侯做这种题目非常拿手。
可以一条条编。
第一, 她病刚好,放心不下。
第二, 男主人公的妻子今晚回来的可能性很小。
第三, 男主人公已经发现女主人公脖子里的照片,所以他的提议没有别的意思。
第四, 他们现在是同一跟绳上的蚂蚱,很有点同舟共济的意思。
这么看来,这个提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,但在当时,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。</P>
<P>睡这里吧,我说。
她定定地看着我。
我可以睡沙发。
我不要。她说。
我立时醒悟,我睡沙发,她便睡床。
那是我与妻的床。
她怎么敢睡。</P>
<P>你可以睡沙发。我说。
她看着我,犹疑着终于点头。
我搬出被褥,把沙发搞得极尽完美,突然发现不对劲,整个一拉开,居然是张沙发床。
与妻结婚这么久,这张沙发可以变成沙发床我都没概念。
我不动声色地铺完床,对女儿讲,睡吧,你还没恢复。
她顺从地点了点头。
我关上客厅灯,拉开卧室门去睡了。</P>
<P>睡到半夜,客厅传来尖叫。
我跳下床,拖鞋也未穿,冲出房门,打开壁灯。
女儿在沙发上辗转。
是噩梦。
居然还没醒来。
我使劲摇醒她,她被我摇了好一会,才睁开眼睛。定定地望着我。
你梦见什么了?我问她。
她抱着我,一句话都不说。
我感觉有眼泪流过我的脖子。
我不敢再问她。
关上灯,躺到沙发床上,与她紧紧搂抱着。
天地之间,似乎只有沙发床能容下我们。</P>
<P>后来的几天里,我再也没让她走,我开车去她的小屋,拿了一些衣服过来。
到了晚上,我们就躺在沙发床上。
我给她讲故事,哄她睡觉。
编故事能力我极差,往往一个故事想了个开头。
很久很久以前……厄……厄……有一个小女孩,她迷路了……厄……厄……
再低头看她,已经睡着。
其实我知道她是装做睡着了。
不想再难为我。
她现在真的懂事。</P>
<P>那段日子殊为奇怪,我们应是一对同苦难的人,搂抱着彼此却满足得不再去想其他。
白天的时候,我们客气得象两个日本人。
到了晚上,我们就会躺在床上,然后同时抱住对方。
然后一起睡去。</P>
<P>有时候睡不着,抱着她,生理会有反应。
自己的妻子犯了拐带罪,每天晚上抱着一个女人,什么念头也不能多想。
谁有我悲惨,请举手。
有一夜,她终于察觉了。
我正在床上一动不敢动的时候,她抬起脸,就着星光看着我。
你还没睡着?我尴尬地笑。
她一句话也没说,就这么看着我,看了二十多秒钟,然后身子退下去。
我闭起眼睛。</P>
<P>你不必这样的。之后我对她说。
我们已经够可怜的了。她抱着我说。</P>
<P>她生日快到了,越临近那几天,奇怪地,我越不想知道妻的消息。
她22岁了。
我的女儿要22岁了。
可事情就发生在她生日那天。</P>
<P>我出了事情。
那天我提早下班,在路上给她买生日蛋糕,我买了一个超级好看,超级好吃的蛋糕。
由于并非下班高峰期,我车开得很快。</P>
<P>突然我目光瞥到什么.就没有正视前方,而是死死盯着那个“什么”.
整个人都悸动起来.
脖子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。
一辆车从停车场开出,我就保持着这个速度撞了上去。</P>
<P>
醒过来时,我已在医院。
女儿正坐在边上的椅子上,一脸紧张地望着我。
我艰难地抬头,笑问她。
我没少什么吧?
她破涕为笑,终于笑出来。</P>
<P>那天我在病房给她过了生日。
她关了灯,插了二十二跟蜡烛。
我抚摩着她的脸颊,祝她生日快乐。
她泪流满面。</P>
<P>直到我出院,我也没有告诉她。
那天我看到的。
是一个本来应该已经死了的人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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